“黄河久患难治,为害匪浅。欲除此害,必须根治。则必疏南河,塞北河,使复故道。役不大兴,害不能止。”
脱脱凝然起身,对皇帝一揖,冷定开口。没有太多犹豫,他毅然选择的,乃是施工最难,用工最繁,风险最大的方案。一时间群臣皆噤声不语,就连皇帝也深深地思量起来。
此举是否太过冒险?选择后策,所用民工不下二十万。二十万人聚众一处,苦役数月,是不容忽视的莫大隐患。
是以成遵再次出头,他本就不同意修河一举,更何况是这至难至险的后策。脱脱为求事功竟全然不计后果,当真是疯魔了!
“山东、河南诸地连岁饥馑,民不聊生,贼乱数起。值此多事之秋,大兴工役,恐非所宜。昔日隋帝开河一事,不能不引为前鉴。丞相者,负社稷重任,一行一举,牵动万民,需慎之又慎!”
成遵连连摇头,以为不可。他这一言,偏偏戳到皇帝最为忧心的痛处。眼下早非太平盛世,各地贼乱频发,虽不至于动摇社稷,但于此时聚众兴役,若措置不当,难免有人借机生事。
可是若不修河,任由河患危害诸地,百姓死伤不说,盐额也因此遽减,受灾的流民一旦作乱,亦是心头大患。况且河患一日不除,此患便一日不解。为此长痛不如短痛!
皇帝心下煎熬,却又不做声,仍等脱脱回应。
“以尚书之言,莫非要坐视河患为害,百姓罹难?尚书乃朝中重臣,何以‘事难’一辞推搪塞责,畏葸不前?事有难为,犹疾有难治。自古河患即难治之疾也,今我必去其疾!”
脱脱断然开口,声威凛凛,其态度至为坚决,不容翻覆。自别儿怯不花一党倒台,朝中几无相抗之人。每逢议事,虽有异议,则多是出于建言,一旦脱脱打定主意,几乎无人能扭转其意志。
皇帝远远望着脱脱,一时别怀心事,慢慢眯起了眼。
成遵被驳得哑口无言,可是脱脱一语,几乎给他扣上“渎职”的帽子,更何况有皇帝在此,这几乎是罪过了!
他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激切地驳斥:“济宁、曹、郓等地本多灾害,稍有异变,便成贼乱。若聚民工二十万于此地,恐后日之忧,又有重于河患者……”
“汝谓民将反耶!?”
不待成遵说完,就被脱脱厉声喝断。此语一出,如雷霆过境,瞬间捻灭了所有异议,连皇帝都为之一震。一时满堂息声,四下死寂,时间也近乎凝滞。
脱脱言罢,仍是巍然而立,双眸里怒火灼灼,一张脸却冷得像冰。那怒火毫不留情,尽数泼向成遵,他一时不堪承受,只想闪躲,却并无退路,只能生生忍受这酷刑一般的拷问。
开罪丞相是什么后果?成遵呆立殿中,茫然想着。上一个是国子祭酒吕思诚,早被贬到四川去了。
脱脱犹然站着,大殿静寂无声,如一个阴瘆瘆的坟墓,过于空旷的死寂,让他几乎窒息。这衰朽的、没落的、无能的朝堂,正如那坟墓一般,能埋葬一切理想的热火,阻断一切进步的脚步,最终将把整个王朝一同吞噬。可他偏要在绝境中开辟新路,为此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哪怕是千山独行,哪怕是无人相送!
二十万河工啸聚生事,他不是没想过这沉重的后果。因此燃起的火苗,或许几年之内便能烧遍全国,乃至葬送江山社稷。国朝果真命数将近,乃时运使然,岂是一场工役便能颠覆?若这王朝注定覆灭,修河复道尚能为后世留些余泽。不至让他积年的努力化作飞灰。他至少还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哪怕大元因此而亡呢?
他并不惧怕面对这至为惨烈的后果。
脱脱狂乱地心想:如此大逆不道,他一定是疯了!
一片迷乱中,他茫然抬眸,忽然对上皇帝的眼神。这眼神飘渺不定,忽而迫近,忽而遥远,让他难以捉摸。他就这么遥遥地望着他,似是微笑,似是抚慰,又似是冷漠,似是疏远。饶是他们如此相知,眼下皇帝的心思,他也不能捉摸一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皇帝起身。他面带笑意,置身事外一般,似乎并不为朝上的风暴所扰:“修河一事朕意已决。以贾鲁为总治河防史,召诸路民工,即日开河,以除河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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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的朝堂戏,之后应该不会有了~慢慢进入高能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