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猷年少懵懂,哪里懂得这些隐晦,只是拉过父亲,不厌其烦地展示自己的课业。皇帝频频点头,虽不吝嘉赏,却似言不由心,偶尔还微微出神。爱猷心下不满,又迷惑不已,咬着嘴唇琢磨片刻,仍不知哪里不妥。
皇子纠缠半晌,才放过父亲。皇帝松气之余,当即开恩,允准皇子和近侍玩闹去了。帐中只剩君臣二人,皇帝那久久压抑的爱意,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如热火般灼烫撩人:
“陪朕去外面走走罢。”
他轻轻松松笑着,强抑住心头的灼躁。
脱脱应声跟上来,及至两人立在旷野,凉风拂面,心头那股无明的燥火才稍稍平息。
两人无声而立,只放眼看那山河秀色,一望无际的旷野铺满了绿意,虽不够浓翠,却生意盎然。脚下所踏的万方国土,皆是他的天下。可这广袤无垠的疆土,当真都在自己的掌控?皇帝深深地迷惑了。
近年因暴雨频仍,黄河水患不断,灾民流离之处,便有乱贼蜂起,各地起事者此起彼伏,朝廷虽全力镇压,可仍是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只要河患不息,这要命的野火便会焚烧不止。种种乱象,皇帝虽在深宫,仍时有耳闻。灾情越演越烈,各地贼寇若呼应成势,怕是山河动荡,社稷沦陷。先前因丞相朵儿只等人无力用事,修河之事一拖再拖。可到眼下,此事哪有拖延的余地?
想到国事,皇帝越觉头疼,连心里那些绮念都一扫而空。脱脱不在的日子里,朝臣大多颟顸无能,饶是他严厉整饬,遣派特使,宣抚地方,仍是收效甚微。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只能靠声色歌舞来麻痹自己。可清醒过后,摆在眼前的仍是一片乱局。他曾力图中兴,哪料事事不如人意。眼下危情,自己已束手无策,非强臣不能破解。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皇帝怅然一叹,忽问,“脱脱,你相信天命吗?”
蓦然听到皇帝掷出一语,如狂风扑在身上,脱脱只觉手足发冷。“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句话萦绕耳畔,何其熟悉?他苦思片刻,心中忽有所悟:这不正是皇子适才信口背诵的章句?眼下皇帝,偏偏也吟出此语,饶是父子同心,又怎会巧合至此?
他感到深深的忧惧,寒意也从手足慢慢渗入肺腑。他素来是不信命的,可是今日这种奇妙的耦合,却让他心惊肉跳。天命昭昭,高悬头顶,身处时局,他亦觉茫然,也有无所适从的时候。而皇帝话中弥漫的恐慌和忧虑,却是丝毫不假,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一时心惊:想不到短短几年,皇帝竟变得如此消颓。
脱脱振作精神,待心情平复,才问:“陛下在担忧什么?”
皇帝闻言转身,注目凝视他许久,缓缓开口:“至正四年,你辞相后仅仅一月,暴雨二十日,黄河暴溢,各处堤坝决口,沿岸泛滥成灾。自那以后,山东、河南、江浙诸地连年水患不止,饥民遍野,父子相食……有此灾异,人人皆道是天子失德,贤相去位,上天特此示警……这罪过皆是朕一力承担,这骂名皆是朕一人独揽。事到如今,朕再无力支应,你既已回来,可愿为朕分忧?”
他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意,眼里满是阴郁,如翡翠石里流动的冷光,一瞬间竟有惊心动魄的美感。脱脱见之,微微失神,慢慢别开眼睛,心绪也跟着乱了起来。
皇帝为何突然提及前事,难道还耿耿于怀?当年罢相之前,皇帝曾多少次苦心挽留,都被他决然拒绝。想来这几年的坎坷磨难,也是自己负气对抗所致。而这几年内,连绵的灾情、起伏的民变、污浊的官场、紧缺的财用……无时不刻不在困扰皇帝,而朝中几无可用之臣。这种困境下,天子一人又是怎样撑过来的?
一股愧意袭涌而来,他只觉心脏不住地抽痛:异地处之,与他相比,皇帝心里的煎熬又何曾好过半分?
待心绪稍缓,脱脱才平静回道:“水患不除,灾情不止。陛下既有此心,何不修河治水,兴役除害?”
也不知他是天真,还是故意为此,皇帝心里盘算着,摇头一哂:“你倒说得轻巧!此事果真易行,何至等到今日?”他叹了口气,眼里又堆上忧虑,“河役一兴,民伕百万,以眼下时局,若措置不当,只怕激起民变。昔日隋炀帝开河通渠,滥用民力,乃至身死国灭,不能不为朕警醒。”
哪料天子竟虑及此处,脱脱闻言惊愕,不由反问:“隋炀帝失国岂是因此一事?皆因其穷兵黩武、骄纵失政所致。至于炀帝开河,虽功在当代,却利在千秋。万物咸受其赐,百姓用而不知。陛下以此自比,未免有失偏颇。”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皇帝茫然想着,一颗心沉甸甸的。整治河患是否利在千秋,他是不在意的;他所求的,只是利在当代,解除灾患罢了。可此事工费浩大,朝臣多有反对,若强力推行,岂止是功在当代?恐怕是罪在当代!
世易时移,事随时易。国朝此时早非太平无事的岁月。时局动荡,为解除危情,他不得不有所兴作。可是这背后的巨大代价,他也不能置之不理。这天大的责任,他一人可堪承受?
皇帝凝然出神,眸色遽变,如风暴过境。这背后的千般考量,万般算计,他都要想在心头,不能有丝毫疏失。自他提议开河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迟迟不能定论,皆因此事关乎万民,关乎社稷,无论是谁都不敢轻下决断。
脱脱耐心等候半晌,见皇帝眼色慢慢恢复平静,知他心意已决,自己便也下定决心,进言道:“修河一事,势在必行,臣愿为陛下行之。其事若成,功在陛下;事若隳败,尽数归罪于臣。如此,陛下还有何忧虑?”
看着他笃定的眼神、坚毅的神色,万千忧虑都随风而散了。这天下只此一人,与他同心一气,与他同命相连。他以一己之力,为他抵挡滔天的风浪,扫平危难和险阻。四海之内,为君分忧者,只此一人而已。
如此,他又怎能不爱他呢?
草原上的清风徐徐拂面,混合着青涩的草香,吹得他心头柔软,一股暖流汩汩淌过心头。皇帝心情激荡,喉头发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倾身过来,拥他入怀。温润的嘴唇覆上来,清冽的草香在舌尖辗转。广阔穹隆下,浩荡长风中,他们静默相拥,动情亲吻,不必再说什么,不必再想什么,所有情意都凝结于唇边,沉淀在心底。
……
哈麻远远望着,不住冷笑,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这过于激切的反应让他自己都震惊不已。脱脱得已回朝,他在背后出力匪浅;脱脱既然回来,自会有眼下之事。可他一经看见,为何还会如此愤怒、嫌恶和耻辱呢?他早该明白,在皇帝心里,自己不过是个影子,不,连影子都不是!只是皇帝伤怀之际聊以慰藉的物事,只是天子兴起之时借以消遣的玩意,仅此而已。这满朝上下,从百官至皇帝,何尝有一人正眼看他?何曾拿他当个人呢?而他处心积虑投靠脱脱,为的就是今后的出头之日。
至于皇帝么,自始至今,他去接近他,百般迎合他,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既是这样,他又何必伤怀?皇帝对脱脱越是情深不移,对自己就越有裨益。
眼下所要做的,就是耐心蛰伏。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都拜倒于自己的权位之下,折腰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