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济之事,贵在时效,若待朝廷过问此事,怕是早已饥荒遍野,人人相食。灾情如火,事急从权,地方官吏本应便宜行事,何以尽收职权,别置宣抚使专事赈济?丞相此举,岂不舍近求远,弃急用缓?”
别儿怯不花神色冷峻,所言亦不留情面,饶是脱脱面色难看,也视若无睹。眼见左右丞相各执一词,互不退让,省臣们哪敢多言,个个屏息静气,冷眼观望起来。
刚欲借此有所作为,便遭阻扰,反对之人还是别儿怯不花,脱脱被当场冲撞,实是恼恨,当即怒道:“何谓弃急用缓?本相所为,正为戒急用缓。若行事操切,仓促赈济,奸商贪吏合谋为奸,赈粮一放便被低价抢买,囤积居奇,灾民以何为济?何况灾害一兴,盗匪继起,地方剿匪平乱尚且乏力,哪有心力专事赈济?如此,贫民岂不坐以待毙?大人所谓便宜行事,名为无为,实为怠政。如此朝官,要之何用?”
如此朝官,要之何用?脱脱虽未指名道姓,但言指何人再明显不过。别儿怯不花登时白了脸,在一堂省臣面前遭到如此羞辱,而且对方还是自己的小辈,他几乎气结,急怒之余,立刻狠狠驳回去:“丞相以宣抚使统摄赈恤,言为救民,实欲大兴威权,求慕美名也!然民生乃国之大事,非为丞相兴作之私事。丞相岂能一己独断,因私害公?既是圆议,又岂能因一己之欲,堵塞悠悠众口?昔日金口河之失,丞相已然忘了?”
听他骤然翻出旧账,脱脱当下挂不住脸。金口河一事虽是他施政败笔,但他本意为好,终不以为悔。可是被人当众揭短,脱脱仍是十分难堪,当即拍案而起,厉色道:“赈恤一事,本在救民,果能成事,则本相声名自来,当之无愧!我励精求治,欲救民生,岂专为求名乎?大人百般阻扰,又是何意?不就事论事,反而旁牵蔓引,顾左右而言他。既对本相不满,何不直言?大人所为,何不是因私害公也!”
脱脱冷冷环顾四周,扫视半晌,脸上仍怒气蓬蓬。秃满迭儿是别儿怯不花一党,本欲为其分辨,见这般光景,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至于余众,见脱脱怒在当头,哪敢逆鳞而上,皆唯唯而已。哈麻首次听政,便为宰执们真刀明枪的争斗所震慑,呆呆听了半晌,此刻才回过神来。但见脱脱仍是生怒,才恍悟过一事,当即出声倡议,撺掇众人定论署名。
脱脱正欲有人提议此事,见哈麻出头,欣然提笔,在议案上署下名字,首相都已表态,省臣们还能如何,自丞相而下,纷纷具名而已。笔头递到别儿怯不花那里,他再多不满,也无反驳的余地,唯有忍气同意。待圆议结束,再也忍不得,当即拂袖而去。
众人散去后,脱脱留在议事厅,一时未走,想起刚刚的争执,仍余怒未消,气得额角突突作痛。他倚在椅子上,轻轻揉着额头,心里仍是一团杂乱:眼下已非国朝初年,诸多变乱之下,国家早已千疮百孔。他欲有所作为,必得上下一心,所谓专权,也是不得已之事。可恨别儿怯不花屡屡阻扰,让他深以为忌。所幸皇帝对自己深为信任,一力支持。否则他想救国,也是有心无力。
闭目缓了半晌,他才起身,准备回公堂继续理事。刚欲出门,却见哈麻已在角落立了很久,此刻很快迎上来。
“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脱脱淡淡道,突然觉得浑身疲惫,不愿多言。哈麻连忙谦辞,而后见左右无人,又上前低声道:“丞相虽得陛下爱重,亦应以此自警,否则惹了奸佞嫉恨,阴进谗言,只怕君臣离心。陛下的性情,丞相应当知晓。”
脱脱立即驻足,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问道:“奸佞为谁?”
他明知故问,只想从哈麻那里得到确证。哈麻闻言,再次确认周遭并无旁人,才道:“陛下此前曾召见别儿怯不花,问丞相为政如何。那厢只道,‘丞相擅兴威权,行事多自专。民间皆称脱脱贤德,但知有丞相,不知有陛下矣!虽为贤相,实为权相!’”
“贼子数次阴害于我,欺人太甚!”
一席话说得脱脱心头乱跳,遍身冷汗。别儿怯不花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来被皇帝召见不止一次。可皇帝明知两人不合,何以暗中刺探,以为辖制?难道已经对他起疑?他为朝事殚精竭虑,到底哪里对不起皇帝!?
脱脱又惊又惧,愤怒之余,是深深的失望。他早已把身心都奉给皇帝,他还在疑心甚么!忿忿想了半晌,经哈麻提醒,他才冷静下来:皇帝越是疑心,越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失了圣宠,以后行事就举步维艰,甚至有性命之虞。为今之计,是要保住皇帝的信任。
思谋良久,他才定下一事,仔细叮嘱哈麻几句,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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