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揣摩不透,也不敢妄言,只得谨慎回道:“自丞相主政,孜孜求治,夙兴夜寐,省臣争相献替,朝政为之一新,脱脱因有贤相美誉……”
别儿怯不花一面说着,一面察言观色,但见天子脸色渐渐阴沉,心下一惊,飞速地思索,转而回道:“惜乎……”
“惜乎甚么?”见他言语吞吐,皇帝颇为不满,厉声追问。可这一追问,连带着表明了态度,别儿怯不花稍稍松气,徐徐回道:“惜乎专断。”
“何以见得?”天子果然变色,不依不饶地追口。
“去岁,丞相欲开大都金口河,接引海运至大都城内输纳。廷臣多言不可,丞相不听。及至河成,起闸放水,沙泥淤塞,船不可行,徒损夫丁,劳而无功。有此一事,皆因丞相不听人言也!”(1)
别儿怯不花平静回道,心中并无甚惧怕,刚刚所言,全乃实情,并无偏私。况且金口河之事,实为脱脱主政以来的败笔,民间亦多有非议,皇帝不会不知。
然而天子只是默然,沉吟片刻,才道:“人非完人,为官参政,有得必会有失。金口河一事,乃论证不足所致,然脱脱用心为好,且勇于任事,不宜咎责。”
闻言,别儿怯不花不由愣怔:金口河一事明明是脱脱刚愎自用,皇帝竟还为他遮掩,既然如此,今日召他问话又是何必呢?
他心下思量,越想越是气闷:自脱脱主政,因为官阶在他之上,难免压他一头,这股怨恨由来已久,今日的机会怎能放过?
皇帝很快便给他机会:“还有何事不妥,卿但言无妨。”
“修史一事,辽、宋、金何为正统,廷臣多有异见,陛下可曾得知?”
别儿怯不花毫不客气地开口,皇帝闻言,话语一滞,而后道:“‘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脱脱以此奏闻于朕,有何不妥?”(2)
“各与正统?” 别儿怯不花不以为然,眼里闪过蔑色,“三国各与正统,实无正统可言。国朝正统承自何处,便无可追溯。修史一事,志在澄明正统,如此含混不清,恐非所宜。然丞相一人独断,吾等亦无可奈何。”
“如此,卿以为如何
?”皇帝不动声色,淡声问道。
“宋太.祖未生,辽祖比宋前兴五十余年,已即帝位。辽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位,当为北史。以臣之见,若论正统,首当为辽。”(3)
别儿怯不花笃定回道。三朝之中,追根溯源,辽代立国实为最早,以此论定正统,还有何疑义?
然而皇帝只是摇头:“辽灭金兴,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亦当为北史;蒙古灭金而兴,岂是直承辽代?(4)而宋室南渡,保有江南,不为金人染指;世祖克宋,一统海内,此时金亡已久。独以辽、金为正统,江南之地又作何论?我大朝奄有四方,囊括宇内,三国各为正统,名正言顺。尔等见识鄙陋,何知脱脱深意也?”
皇帝一叹,嗟呀良久,越发叹赏脱脱思谋之深。若在平日,尚不觉如此,此番一比,高下立见。他越思量,越觉喜爱,那人怎么处处都能合他心意呢?
这么想着,金口河那桩旧事简直不值一提,很快被皇帝抛之脑后了。
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指斥,别儿怯不花一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人人都言皇帝和脱脱君臣一心,情意甚笃,此番观之,果非虚言。
这么想着,他沮丧不已,自己年逾不惑,眼看就要坐上首相之位,谁料却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辈压了一头。脱脱风华正好,尚有时日可耗,执政十年、二十年未为不可;可他哪里经得起蹉跎?如此下去,日后在朝中还有何出路?
“臣等愚钝,不足为首相参赞,亦不足为陛下献策。脱脱丞相深厚有谋,明察善断,便是独当朝事,也无不可。吾等宰执,留之无用,不如尽罢之。”
别儿怯不花郁郁道,言罢,等了许久,却不见天子言语。年轻的皇帝扶着额头,怔然出神,一时陷入了沉思。别儿怯不花微觉讶异,想不到自己无心一语,竟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今日虽遭天子指责,却也值得。皇帝能容忍一个专断的宰执,却不容首相一人独大,伯颜前车之鉴,皇帝怎会忘记?
只要这点念头在心中生根,以皇帝多疑的性情,早晚会变成困扰不休的心病。脱脱为政专断独行,恐怕尚未料到此处。而他,尽可以在暗处耐心蛰伏。
别儿怯不花心底冷笑,不再说甚么,只向皇帝请求告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