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凝视脱脱，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但见那神情不像作伪，他才放心。这纸马送出去，他竟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时春风得意，心底是难言的欢喜。
脱脱小心将纸马收好，虽是简单的手作，但于他来说，意义非同凡响。千金易求，心意难得。皇帝真挚的心意从不轻易予人，他又怎会不珍惜呢？
因这纸马，两人消磨了半天，待对坐下来，不由相视一笑，都觉此事荒唐天真。脱脱用眼一扫，见那字画还压在书下，只觉可惜，便问：“陛下，这书画……”
皇帝这才想起，一时心疼不及，挪开书本，将那画小心取出来，摊在案上，仔细检查有无破损的地方。但见画卷完好，只是边角处微微折曲，才松了口气。脱脱亦凝神打量，只觉这画看着眼熟，不由问道：“这是道君皇帝亲笔，臣没记错的话，应是《腊梅山禽图》？”
皇帝闻言，未觉讶异，转而一想，心里一笑：素闻脱脱能书善画，平日必见过许多名家珍品，能一眼识出徽宗真迹，又有何奇？
“爱卿好眼力！”皇帝称赞道，目光亦随之落到画上，细细赏玩。放眼观之，整张卷面干净素
雅，劲挺的寒梅枝干横逸，一对山雀俏立枝头，用笔简洁却不失妙趣。寥寥几笔，素淡水墨，却活灵活现，生意盎然。那笔端似有幽香，那枝头似有鸟语，观赏久了，竟觉那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全似活了一般。
脱脱为之叹服，皇帝亦是沉醉，不由赞叹：“徽宗用笔高妙，气韵生动，朕苦心摹绘，仍是难得真意。可惜、可惜！”
皇帝一边叹着，一边又抽出一张卷轴给脱脱展示，却是他闲来所做。脱脱忙小心接过，仔细观览。这画看似模仿徽宗，所画之物却不尽相同。长长的卷轴上，秀林幽壑，碎石清泉。高峻青山巍然耸立，翠柏红枫郁郁丛生，只觉绿意扑面而来，让人心神涤荡，灵台一清。狭窄的山道上，伶仃的旅人踽踽独行，唯有山川草木相伴。而那密林之中，隐约可见翩飞的林鸟，飘然而上，直入青霄。画卷一旁题着秀雅又不失遒劲的御笔：鸟啼红树里 , 人在翠微中。寥寥一句，写尽了画意，却是再应景不过了。
这画用笔古雅，笔意磅礴又不失精巧，气势豁然又尽显幽深，虽是山林图景，却有包揽万象的气概。比之徽宗的精妙神趣，皇帝的画别有一番高旷豁达的风采。虽学自徽宗，却别有所创，独出心裁。
脱脱叹赏不已，目光停驻其上，流连不去。皇帝见他是真心喜欢，一时得意极了，便想将这画也赠予脱脱。脱脱诚心谢过，却是推辞不受：“陛下御笔，需仔细保藏，怎可轻易予人？况且今日已赠臣纸马，臣又岂能过多贪求？”
见他拒绝，皇帝心中有微微的失落，却也只是一闪而过，有些事要徐徐渐进，怎可一日求得？他很快释然，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朕闻卿善画竹，一直无缘得见，若得闲暇，可否为朕作一副？”
他竟然知道这些，脱脱心下讶异，怔了片刻，才徐徐回道：“不过是臣闲来的勾当，臣用笔粗陋，岂能污圣上眼目？望陛下恕罪。”
他淡淡回绝，并不只是自谦，只担心皇帝在书画上用心过多，荒疏政事。遥想道君皇帝天赋绝伦，书画精绝，可做皇帝却做得一塌糊涂。早年虽启用新法，颇有明君气象，可惜不能持之以恒，终至被掳北上，失身亡国。眼下皇帝颇喜徽宗书画，让他不能不为之担忧。
脱脱面露忧色，皇帝不由心情一滞，见他仍盯着那《腊梅山禽图》，稍稍思量片刻，便明白了。忙叫来哈麻，让他把这书画收好。见皇帝如此颖悟，脱脱颇感欣慰，嘴角微微翘起。皇帝见他开怀，心事也松懈下来，轻轻问道：“爱卿在想些什么？”
脱脱微微一叹，神情渺然：“臣只是想到古人事，心里感慨……徽宗诸事皆能，唯一事不能也！”（1）
“何谓一事？”皇帝挑眉，不由追问。
“独不能为君尔。身辱国破 ,皆由不能为君所致。人君贵 能为君 , 他非所尚也。”（2）
他神色郁郁，连带着皇帝也跟着心情低落。他这是信不过我？皇帝暗想，一时失落一时沮丧，又颇不服气，回问：“卿是在警醒朕？”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唐太宗每以炀帝自警，方有盛世可期。陛下年少，尚有心气励精图治，只恐年深日久，不能维持。自权臣乱政，国朝弊病丛生，欲扫除弊政，务必持之以恒，敢于破立，不畏劳苦。大朝兴衰，天下安危，尽在陛下一人，臣惟愿陛下持恒心，善始善终，方能致治。”
皇帝闻言默然，脱脱的话他无从反驳。他虽有志向中兴求治，可也深知国朝积弊深重，想要更化革新，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国朝地域广阔，族属繁多，为政之难远胜于前朝。这一国重事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未免过于沉重。他亦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若是用尽全力也回天乏术，他还能坚持下去吗？
他
一时不敢深思。
见他神色阴郁，脱脱一笑，慰勉道：“陛下何必气馁？只要陛下有心，尽人事听天意，无论如何，亦无愧于父祖先辈。只要臣在一日，便会尽心辅佐一日，必不会让陛下一人独担重任。只要陛下愿意信臣……”
“我愿意信你！”
皇帝心中感动，话也脱口而出，他执起脱脱的手，眼神诚恳，让人不禁动容：“朕自幼以来，备尝辛酸，身边几无可用可信之人。万望卿亦持恒心，忠心待朕，这条路孤独艰险，朕不能一个人走。”
“臣会陪着陛下。”脱脱不假思索地回道，心里有另一个声音，也在喃喃低语：
“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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