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拜相不久,即大刀阔斧整顿朝政,皇帝久遭压制,一朝正式亲政,亦孜孜求治。君臣一心,很快拨乱反正,一一摒除伯颜留下的弊政。
开马禁、减盐额、薄赋税……这一条条政令颁下去,倒也无甚阻碍,民间方得休息,灾害虽时有发生,好在赈恤得力,民变之势逐渐缓解。
可当脱脱提出恢复科举时,朝臣却颇有异议。中书省右丞秃满迭儿驳道:“重开科举,朝廷尽选汉儿为官,蒙古人素不习经义,朝堂之上,何有立足之地也?”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附和:“丞相欲开科举,是欲亲汉人而远国人乎?”
几番言语之下,都堂登时乱了起来。也有支持开科者,其多为汉人,虽势单力孤,仍直言反驳。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哄哄嚷嚷,全无秩序。上首虽坐着首相,可这年纪轻轻的小儿,只因出卖伯父获宠于天子,便骤登高位,实在难能服众。平章政事别儿怯不花尤为不服。
别儿怯不花看着一堂骚嚷,心下不免得意。昔日他和脱脱同在御史台为官,论品秩,他在脱脱之上;论年龄,他年长脱脱十岁有余;论资历,他在仁宗时便入朝为官,历仕多朝,颇有威望。脱脱小儿,借伯颜之力平步青云,又因扳倒伯颜而膺任首相,眼下竟位居自己之上!这究竟是甚么道理!
别儿怯不花心里不服气,却不开口,只冷眼旁观。而反对开科之人,是出自谁的授意,自不待言。都堂里吵得乱成一团,可平章政事却装聋作哑,不发一言,脱脱看在眼里,不免恼恨,目光遽然指向别儿怯不花,问道:
“开科一事,平章意下如何?”
首相问话,别儿怯不花却恍若未闻,他本半闭着眼休息,任脱脱等了半晌,才缓缓睁眼,慢悠悠打了个呵欠:“‘科举虚诞,不敷实用’,世祖皇帝早有垂训,成宗、武宗亦不曾开科。丞相此举,实欲变乱祖宗成宪,弃国人而用汉人矣!”
他语气和缓,不疾不徐,说出的话却甚为诛心。脱脱闻言,倏然变色,拂袖而起:
“‘变乱祖宗成宪?’”脱脱冷笑,“平章亦曾服侍仁宗,岂不知自延祐开科以来,三年一试,已成定制,其间仅因伯颜乱政中止两科。吾欲重开科举,实为恢复祖宗成宪。至于‘弃国人而亲汉人’一言,更无由谈起!凡国朝选官,由吏入仕者,十之七八;怯薛入仕,十之一二;科举取士,不足十分之一……平章何以混淆视听,做此妄论?”
饶是对方年长于己,脱脱犹然不顾,直言驳斥,声色俱厉。脱脱拜相不久,却不以年少自抑,面对素有威望的平章政事,批驳起来亦毫不容情。省臣们皆默然无言,一时又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脱脱傲然倨坐在城楼之上的情景。这个年轻人素怀野心,连权重一时的伯父都敢于出卖、背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脱脱垂目环视,虽不言语,可目中都是迫人的锋芒,眼风如刀,凛凛扫过群臣。刚刚还意气昂扬,愤然驳斥的省臣,此刻都偃旗息鼓。脱脱的目光掷过来,他们躲避不及,像挨了刀子一般难受,心下虽愤懑不平,却只能忍气不语。
别儿怯不花见此,亦觉脸上无光,他本想借机杀杀脱脱气焰,哪料那小儿并不畏惧,反而当众打他的脸!他实在窝火,可若再强词辩驳,便是自取其辱了。
见众臣再无异议,脱脱才收了威势,可目光仍是冰冷,
他沉沉开口,声量不高却气势逼人:“吾欲重开科举,非独为选官故,科举之行亦未必人人食禄。只因缘此而家有读则不敢为非,其大有益于治道矣。否则汉儿秀才变乱迭起,汝等可有良策止之?秃满迭儿之流,不读汉人书,见识鄙陋,何知吾之深意?”
脱脱掷下一言,全然不留情面,直接点名批驳右丞秃满迭儿。满堂同僚面前,秃满迭儿受这等羞辱,恼恨无比,却无从反驳,只能生生受了,面色难看至极。
脱脱才不管这些,提笔径自在文卷上署名:“此事既无异议,吾便奏请圣上,择日开科,重修文治。”
省臣哪敢再有异议,乖乖挨个署名。脱脱这才满意,命人收好文卷,转而又想:朝臣庸鄙如此,全因无人导引所致。不止天下人需读书,连天子也要读书。自伯颜当政,不教皇帝读汉儿书,文宗创立的奎章阁,多年无人问津,已荒废了很久罢?
脱脱念此,心底一叹,几乎就在同时,便打定了主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