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诏书突至军中,对伯颜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哪里料到,只因自己一时大意,形势顷刻逆转。
大势已去。皇帝诏命一下,身边卫军因怕获罪,不到半晌,便作鸟兽散,只剩下养子詹因不花和几个亲随。昔日高高在上,煊赫无比的丞相,顷刻间成了孤家寡人。伯颜一时懵住了,就像做梦一般,在营帐内呆立了很久,直到养子相劝,才稍稍回神。
詹因不花咬牙切齿:“父亲何必气馁?即刻拥兵入宫,问奸臣为谁,尚未晚也!”
“拥兵入宫?”伯颜惨笑,回身四顾,哪里还有兵可用?世态炎凉至此,只在一夜,他就被人弃如敝屣,真真是可笑至极。
但他不能就此罢手,便是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心意已决,当夜骑马回城。一路疾驰间,心头已把可疑之人挨个想了个遍。是谁串通皇帝,无情地背叛了他,恐怕不用深思。一想到那个名字,他气得快把舌根咬断。
待到天明,大都城下,那个他在心中诅咒了千遍的人,正傲慢地倨坐在城门之上,似是等候已久。他的目光遥遥递下来,因为相距甚远,看不分明,只觉目光里夹杂着微妙的笑意,似是怜悯,似是讽刺。正如熹微的晨光,虽然微弱,却犀利刺眼。
满腔愤怒之下,伯颜早已失了理智,望着城下那人,扬鞭怒骂:“脱脱贼子,忘恩负义!我伯颜居功至伟,陛下铭感在心,岂有杀我之意?全因脱脱谗言惑主,以致我君臣离心。我的好侄儿!你卖了伯父,陛下究竟许你多少好处?丞相之位?太师之位?国王之位?……今日既能背叛伯父,来日便会背叛主君!陛下又怎能信你!?”
冬末的寒意仍是刺骨,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伯颜的声音劈个粉碎。他犹不死心,逆着风暴,狂言不止。眼见他说话越发不堪,脱脱不愿再听,起身来至城垛处,平静地望下去,语气冷漠至极:“圣上既已开恩,准许丞相返回河南,丞相何必纠缠不休?这八年来,伯父到底做了些什么,天下之人都十分清楚,果真深究罪责,岂是一死便能赎罪?望伯父及早悔悟,痛思己过,为时未晚!”
伯颜还欲狡辩,脱脱已然不听,望望左右,铿然下命:“圣上有旨,诸道随从伯颜者并无罪,可即时解散,各还本卫,所罪者惟伯颜一人而已。”(3)
一语既下,伯颜身边所剩无几的随从,更是七零八落,一散而空。伯颜见此,心中又惧又恨,再瞅瞅城上那人,一时恨到了极点:“开门!我要见陛下!”
脱脱冷淡一笑,不为所动:“未想伯父执着至此!的确,大权在握,整整八年,实在难以割舍。可是皇上不愿见你,是为你留个体面,伯父何必自取其辱?伯父请回罢。河南路远,伯父保重,恕不远送!”
伯颜死死盯住城门,目眦欲裂,只这一道宫门,就隔绝了荣华富贵的半生。他气得浑身发抖,欲怒欲狂,却无济于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揽权,百般算计,末了竟栽到了侄儿手里!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好侄儿!狼子野心,歹毒至此!
连身下的马匹都在不平的嘶
鸣,前蹄猛地扬起,几乎将他掀下去。他勉力控马,才不致坠落,再抬头时,仍掩不住一脸狼狈。所谓日暮途穷,大抵如此。
抬眼看看脱脱,他那个好侄儿,仍扶着城垛,冷眼望着他。如今的他,一步登天,大权在握,贵不可言,何尝不是当初的自己?只是他以为,这权位当真那么好坐?
伯颜冷冷一笑,不甘心地调转马头,扬尘而去,再不留恋。这留给他无尽屈辱和伤痛的城池,便被他抛在了风里。
脱脱眯眼瞻望,直到那人淡出了视野,才收回目光。高高的城墙之上,狂风肆虐不止,比之低处,寒意尤为彻骨。可他只是当风而立,任寒风将衣襟吹得凌乱,也浑然不觉。不远处,日头正缓缓升起,仿佛照见一个新生的时代。脱脱迎着那刺目的光芒,狠狠望了回去,眯眼盯了许久,直到双目刺痛。而城楼之上,狂风无止无休,浑阔茫远的天穹下,不知还隐着多少未知的风暴。而这一切,对他来说,才只是开始。
脱脱垂眸凝思,在冷风中独自伫立许久,忽然感到一阵孤寒,直到有人通传,才紧了紧衣襟,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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