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声量不高,却力有千钧,压得伯颜喘不过气来。此言当真恶毒。伯颜心头像被针扎过一般,猝然滴出血来:奴婢的出身,是他最不堪触碰的创痛。即便他抗命诛杀了使长郯王(1),也抹不掉那羞耻的烙印;即便他贵为丞相,那卑贱的烙印也早已融入了骨血里。
他是蔑儿乞人,自成吉思汗时代,祖辈便沦为奴婢,这份耻辱随血脉世代相传,一旦生为奴婢,注定一生都仰人鼻息!这耻辱的身份,即便是卑贱的汉儿,也曾以此取笑。他焉能容忍!
汉儿!汉儿!一提到这两字,他又怒火腾长,今日来此正是为了此事。伯颜想到这里,刚刚的耻辱和忌惮又全都抛掷脑后了。
皇帝知他有话要说,便
颔首示意。
“天下骚乱不止,正因汉儿久蓄异志。先有朱光卿、棒胡作乱,后有胡山花、轱辘李响应,播害四方,危及海内。天下汉人,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为众;为安危计,宜亟诛五姓汉人,以平贼乱,安社稷!”
伯颜骤然抛出一语,惊得皇帝几乎从椅子上跳起。诛杀五姓汉人?此人当真是疯了!即便伯颜肆意妄行,以汉人之众,岂是朝廷能杀尽的?一个王朝,但凡存一丝仁德,又怎会屠戮自己的子民呢?
皇帝遽然起身,冷目睨视,连连摆手:“不可!此事断然不可!若依丞相言,我大元必葬送于此!”
见皇帝态度坚决,伯颜益发恼恨:这小儿向来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今日为何态度坚决,不留一丝余地?
这么想着,他又想到朝臣的反应,又想到脱脱的态度。心下忽然一阵恐慌:这朝廷上下,罕见的同声一气,莫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遍身袭来一阵寒战,伯颜脸色也白了一瞬,思及那个悖逆的侄子,一时恼火到极点,全然忘了为臣的礼数,怒声质问:“诛五姓汉人,乃为安天下!陛下不欲为此,绝非本意,必是脱脱游说所致。脱脱虽臣子,其心专佑汉人,狂言惑上,宜降罪之!”
见他蓦地牵扯出脱脱,皇帝不由心惊,脑中登时一片空白:莫非二人所谋之事为伯颜得知?心脏猛地一缩,呼吸也骤然停滞,他不敢深思,急促地吸了口气,强自安定下来,俄而悟到一事:若伯颜果然查知,不事声张、暗中布局才是上策。他既随口提到脱脱,想必尚未想到那一层去。
心绪平缓下来,皇帝才有精神应对,望着伯颜满脸怒容,他只冷淡回道:“此事无关脱脱,乃朕本意也。丞相为排抑汉人,废科举、禁铁器、刷马匹(2)……至今犹嫌不足,何以有此荒唐之言?眼下叛贼四起,朝廷本应镇抚收纳;丞相欲诛五姓汉人,岂不是官逼民反?天下汉人岂止五姓,丞相又岂能诛尽?一旦诛尽了汉人,朝廷又何以维系?此事休得再提!”
皇帝断然回绝,再不给他辩驳的余地。伯颜又是恼怒,又是起疑,更多是愤恨。他向来跋扈专断,今天却连连碰壁,从百官到皇帝,竟敢拂逆他的意志,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
伯颜忿忿想了半晌,还欲再言,却被皇帝挥推。他愤然离去,直到走到门口,仍是心下难平。皇帝一反常态的坚决,更让他忐忑难安,这么想着,心底忽生恶念。
不到一刻,伯颜便去而复返。看到皇帝惊惧的眼神,他心下弛然,得意地笑了,待笑容敛起,又换上一副罕有的谦恭姿态:
“陛下久居深宫,怕是要闷出病来。如今已出了正月,臣请陛下去柳林行猎,散心解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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