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内茂蓁第三次面对死亡,实在超过了一个孩童的承受力。尽管她对咪咪的感情比不上对父亲和小弟,但咪咪是在她眼前死掉,那种惊恐格外强烈!
情绪受到过度刺激,使得茂蓁精神恍惚,整天呆坐在后院内,猫咪葬身之地旁边的一张石凳上。她茫然看着落叶飘飞,一言不发。母亲叫她吃饭,她也不理。直到母亲端着一碗粥过来喂她,她才勉强吃几口。
贞之、法显再也不敢来招惹她了。倒是湛之征得了父亲同意,减少了抄写作业的份量,尽快写完,就跑去后院陪茂蓁。茂蓁不想说话,湛之也不要求跟她谈话,但拿了一枝笛子,坐在她旁边吹。那悠扬的笛声带给了茂蓁一种超越她理解能力的,却是她确切需要的温存抚慰。
有一天,湛之没有在平常来的时候出现。茂蓁莫名有些心慌。不过,她懒得动,并没有去找湛之,还是坐在原处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湛之来了,没带笛子,却提着一只有盖子的多孔竹篮。
“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湛之圆中见方的脸上一双略圆的大眼睛发亮,含笑问道。
“这是什么?”茂蓁好奇问道。自从咪咪淹死以来,她第一次打起了精神。
“你看!”湛之兴高采烈打开了竹篮盖子。
竹篮内是一只好小好小的白兔,趴在篮底的一块黑布上睡觉。
“好可爱!”茂蓁脱口赞道。
“它刚刚才断奶。”湛之殷切说道:“送给你!”
“这---”茂蓁迟疑了一下,低下头,细声说道:“小白兔真的很可爱,但是,我不想再养小动物了。”
“为什么?”湛之诧问:“姑姑只是不准你再养猫,你可以养别的小动物啊!为什么不养?再说,你属兔,养兔子再适合也不过了。”
“我---”茂蓁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一想,才坦白说道:“小动物会死。我怕养了,哪天它死了,又要伤心一次!”
“话不能这么说!”湛之摆出了超龄的成熟态度,开解道:“那我们每个人也都会死,难道你就不过日子了?再举个例子---你父王去了,可是你不会后悔作他的女儿吧?”
“当然不会!”茂蓁连忙声明:“我最崇敬父王了!”
“那就对了!”湛之点头笑道:“我们跟人也好,跟小动物也好,不管能在一起多久,只要珍惜相处的每一刻,即使到头来是死别,还是值得相聚一场!”
后来,多年以后,茂蓁每次回忆起湛之这段话,总是几乎难以置信:湛哥哥在虚岁才十岁时,就有那样透彻的人生智慧!
湛哥哥,是茂蓁打从收下小白兔那一天起,心底对湛之的称呼,用来区别他和另外那三个表哥。不过,这个称呼要到多年以后,她才终于喊出口。在寄居大舅家的岁月中,她还是都喊湛之二表哥。
茂蓁开始养小白兔时,天气越来越冷,偶尔还会下雪。茂蓁就不再到户外去。湛之给她送来了一个他重新钉过的旧木箱子。茂蓁洗干净了一条她自己婴儿时期用过的小毛毯,铺在那箱子底部。两人在茂蓁随母亲客居的套房外间小厅内一个角落,合力为小白兔设置了一个温暖的新窝,又共同为雌性的小白兔取名霜儿。
湛之每天下午写完作业,就会去厨房拿一些生菜叶、生胡萝卜丝来给茂蓁,陪茂蓁一起喂霜儿。他也会带棋盘、棋子,以及他的笛子过来,教茂蓁下棋、吹笛子。
每当茂蓁吹着湛之刚吹过的笛子,心中总会泛起一种异样的、微妙的,她还不懂是什么的感受。她只知道,自己并不介意吸到笛口上湛哥哥的唾液,甚至很乐意,不知为何而乐意...
快乐的时光似乎总是特别短促。阴历年一过,茂蓁的虚岁就算七岁了。不过,为了多给茂蓁半年童稚的好日子,褚灵媛征得了大哥同意,等到茂蓁在夏天过了虚岁七岁生日,再开始要求茂蓁遵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俗,并叫湛之不要再来找茂蓁一起玩。
虚岁七岁是古礼要求女孩子认知性别的开端。这表示茂蓁该学习女红了。褚灵媛亲自教茂蓁如何拿针线。正好茂蓁的一双小手很巧,缝缝补补很快上手,后来又学会了刺绣。
到了永初三年(西元422年)春夏之交,茂蓁缝了一个墨绿色麻布书包,又在一角绣了一只跳跃姿势的小白兔,活像湛之送她的霜儿。褚灵媛看了,点头称赞不已。
茂蓁趁机问:“可不可以把这个书包送给二表哥?二表哥生日快到了。”
得到了母亲的许可,茂蓁就在阴历四月初三,湛之生日当天下午,把绣好的书包拿去书房。湛之照常与大哥隽之一同坐在书房内写作业。在传统儒家礼教下,小孩子周岁以后、成年以前,生日都不宴客,作息就跟平常一样。
书房的门半开着。茂蓁走进去,恭敬喊大表哥、二表哥。隽之因为天生口吃,不爱说话,只朝她点了点头,就继续写他的字了。湛之则搁下了毛笔,问茂蓁有什么事?
“这个书包,送给二表哥过生日。”茂蓁说着,就把折叠着的书包端端正正放在大书桌上的空无一物的角落。依照“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她不能直接把书包递到湛之手中。
“啊!真的?太谢谢你了!”湛之满怀惊喜道谢。
他望向茂蓁的热烈眼神使得茂蓁顿感羞赧而局促,匆匆低下头说道:“不客气!不打扰表哥了。”接着就转身出去了。
过了不到两个月,在阴历六月初一茂蓁的生日,湛之送来了一枚他亲手刻的象牙图章。他不肯说刻的是什么,只叫茂蓁待会自己看。
稍后,茂蓁拿起了湛之送的图章,沾上了印泥,盖到宣纸上,这才看出了印章上的字是“富阳”--- 她曾经的公主封号,后来为了纪念,变成了她的表字。
褚灵媛在旁看了,忽然取笑道:“你这个二表哥呀,要是能够一辈子把你当作公主看,可就是你的福气了。”
这句玩笑话未免说得太早了。褚灵媛只当是在寡居生活中自娱,以为茂蓁听不懂。然而,孩童的洞察力往往远高于成年人的估计。茂蓁尽管没有反应,但其实听懂了,至少有一种似懂非懂的体会,令她期待在大舅家与湛哥哥一起长大...
純稚的茂蓁只是想像不到,自己的命运将在未来几年内,面临急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