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随着这位城主的死亡,弥漫在空气里的恶臭也散去不少。琥珀也停了下来,铃音来不及和人见阴刀叙旧,匆匆跳下看台——还差点被自己繁复的和服绊了一跤——她勉强挤开人群,看到了珊瑚。
“珊瑚……”
铃音喉咙里仿佛卡着沙子,简短的几个音节,却始终说不出来。珊瑚半跪在地上,她背上还插着琥珀的骨镰,鲜血濡湿了那一小块土地。
“珊瑚,你还好吗?”
然而回答的却是人见阴刀,他慢慢地走到铃音身边,语气很是悲悯:“将他们好好安葬吧。”
他的这句话,激起了铃音非常激烈的反应。
“不!”铃音咬住下唇,“……珊瑚才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人见阴刀神色微微一动。
他侧过脸,宛如第一次认识到铃音那样,仔细端详她。铃音的脸上画了很淡的装,然而眼泪一涌出,那妆就化了,在脸上融出一层淡淡的红痕来。可这非但没有损伤她的美貌,反而宛如雨后芙蓉那样,越发楚楚动人了。
这样的美丽,在妖怪中也是罕见的。
人见阴刀若有所思,语气越发阴柔起来:“你是这样想的吗……算了,你将她带回去吧。不过,这么重的伤,她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了。”
然而只要看见铃音的表情,看见仍旧挂在她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光。人见阴刀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仅仅只对认识几天的人,就这样关心吗?
人见阴刀低下头,努力不将自己嘲讽的笑发出声音来。他又想起桔梗了,桔梗会后悔的吧,后悔拯救那位受伤的鬼蜘蛛先生的吧……哈哈哈哈哈。心头转动着近乎恶意的想法,表面上,人见阴刀反而温柔地摸了摸铃音的头,鼓励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需要我帮忙吗?”
铁碎牙仍旧不觉得这是一件事儿,他大大咧咧地往江雪左文字面前一横,随口道:“唉,被你发现了啊——总之这是我的主意啦,总闷在家里,对心情也不太好。”
除了表面上的理由,铁碎牙还有希望铃音别朝夕和奈落面对面的小心思,不过他也精明,知道总重复“奈落不是好人”这样的话,只能徒劳地惹人生厌而已,才动了将铃音带出去的想法——反正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心性不定,被外界的花花世界迷惑了眼也不奇怪。
就算遇到了坏蛋,再坏谁能坏的过奈落?
江雪左文字冷淡地扫了一眼铁碎牙,他的眼睛原本就细而狭长,透着一股阴郁的气质。他温柔和善的时候,尚且可以称之为慈悲,但褪去了这层温柔的外壳露出刀剑本身的锐利时,一扫过去就让被关注者会有肌肤都被刺破的疼痛感了。江雪左文字冷淡地回答:“你想多了,我只是一把刀,刀是主人的工具……主人什么时候要来,什么时候要走,要不带上我或者其他刀剑,这都不是武器应当非议的本分。主人心情抑郁想要出门转转,我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意见。”
还说没有意见。
铃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很早就不再喊她主人了。
这分明是已经气到突破怒气槽了吧。
铁碎牙正准备客气两声——但还没等他开口,一道影子就从他身边扑了出来,将铁碎牙的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江雪左文字简直无可奈何,从他本心而言,他一点也不想被铃音扑到,但如果他闪开的话……
……大概会脸朝地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能脑补出来,铃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坐起来捂着鼻子,秀丽的双眼眼圈微微泛红的模样。江雪左文字立刻就心软了,明明已经长大了很多岁了,然而铃音的性格似乎仍旧如同十一二岁初见的那会儿,有着近乎无暇的天真烂漫。
如何才能生她的气呢。
——作为刀剑付丧神,这也太过于“丧权辱国”了。
江雪左文字接住铃音,下一秒,狡黠的少女就直接死死抱住了他,温热而柔软的少女身躯就这样被他捧在手中,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铃音还仍旧不知道,自己有多造孽一样的,抬起头眼睛闪闪地看他——她先是咬了咬嘴角,才小心翼翼地喏喏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雪请不要生我的气啦,因为江雪是我非常非常在意的人,因为我让江雪生气的话,我会手足无措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雪左文字几乎是一眼,就能从铃音眼中看出这样的言语来。她的眼睛清亮,仿佛是在深潭里自下而上看见的曦光。江雪左文字突然就有些想笑,铃音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其实她并不知道,就算她只是想要逃脱惩罚的撒谎,江雪左文字也会胜于千倍百倍地原谅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他不是佛,他只是一把小小的刀,生于世界的最大意义,就是被一个人紧紧地握在手里。江雪左文字叹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铃音的头发,轻柔地将其凌乱地发梢梳理柔顺,他说:“好吧。”
“什么?”铃音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神色执拗,“你不能搪塞我,我真的知道错……”
“我说……好吧,我原谅你。”
是真话,是假话?
哪怕有着作弊器一样直觉的铃音,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江雪左文字没有就这件事继续扩散,反而批评起了铃音另一件事:“说起来,你还有身为审神者的自觉吗?”
铃音:“……”
总觉得这句话迷之耳熟。
……总觉得全世界除了我,谁都知道当审神者是怎么回事。
迷。
江雪左文字将铃音放下了,扶稳,紧接着曲起的手指就敲在了铃音的额头上,没放水,砸得是真疼。铃音哼唧了一声,委屈得不敢用手捂住额头。江雪左文字板起脸:“还记得久世家的家训吗?”
“……”其实早忘了。
一看铃音的表情,江雪左文字就知道,那些前人的血泪史从来都没有进入过铃音的脑海过。江雪左文字好气又好笑,他自己恪守规矩绝不往前迈一步,然而耐不住他家审神者根本就不曾往心底去过。
江雪左文字只好说:“第一条就是……不能和付丧神太过亲密,要摆正刀和人的关系,永远都是人驾驭刀,而不是刀反而驾驭人。”
“所以?”
“所以,”江雪左文字虽然面容上没有笑意,但眼角已经变得柔和了——所以你应当惩罚我那些不应当的妄念,告知我永远也不应当跨过的那条横线,他是刀,但更是妖怪,永远都不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妖怪啊,“所以啊……你应当指引我的道路,而不是可怜巴巴地向我道歉啊。”
“但是……”
“嗯?”
铃音毫无自觉地歪头对他微笑:“可你是江雪啊。既然是江雪的话,我无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吧。物吉可能需要厉害的审神者,铁碎牙喜欢漂亮的女孩子(铁碎牙:诬蔑,凡是女孩子我都喜欢!),但如果是江雪的话……”铃音的眼睛里尽是江雪左文字的倒影,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就把那道影子悄悄地藏了起来,“……我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吧。”
“哪怕我是一个热爱杀戮的大坏蛋,江雪也会站在我的面前,一脸不高兴地把我的敌人全部斩杀殆尽吧。”铃音似乎被里面某个词逗笑了,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吭哧一声笑出来。
江雪左文字简直无可奈何:“好,好——”
“欢迎回来,铃音。”
人见城里仍旧空空荡荡,出乎意料的是,奈落罕见地出现了,经历了藏在地下室半周的时光,他看起来和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仍然是苍白着一张脸,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阴郁的像一道影子。不过,这次他身后带了两个女孩子,倒是让铃音颇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