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我不知是怎么度过了,老头倒下,就仿佛整个维摩山瞬间坍塌了一般,任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药庐之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萧索之气。
待到第五日,老头的身体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油尽灯枯之相,叶岚冲我摇了摇头。
叶岚说,他也没诊出什么病来,老头子身子一直硬朗,这病来如山倒,竟说来就来了。
我偏不信,又自己躲在药房里查遍古籍,仍旧没有半点作用,老头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日阳光正好,老头精神忽然变得极好,还要求我带他出去晒晒太阳。维摩山也已经进入深冬时节,整个山里呈现出颓败凄清的模样,却又隐约的藏着生机,在不经意间吓你一跳。像是古木上新生出来的菌类,像厚厚落叶下孕育着来年生机的土壤。
这山历来都是这么过来的,经过一季一季的更迭,沉默而强大的存在着,承受着全部来自自然和人群的考验,却从没有一次失败过。
老头躺了几日,脚上走路都是虚浮的,一路走来,没少被山间小路上的野草树根给绊住脚。我有些心酸,连忙伸手扶住他,却发现他靠在我身上的重量也是轻的,仿佛不存在一般的。
可是老头浑然不觉,十分精神,看我顺手新摘下来的松茸很是欢喜的模样,我见他很有精神心中也宽慰了许多。
转完山之后我们便在药庐门前那专门用来晒草药的小院里设了张贵妃榻,让老头在上边安安心心的晒太阳。
他似乎很满意,像个小孩一样在那贵妃榻上摸索了半天,好容易才躺上去,他病了太久了,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他躺上去之后冲我一笑,道:“遥儿,你来。”
我强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轻轻应了一声,坐了过去。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老头真的老了,从前老头还有个称号,叫“玉面华佗”,纵使后来年岁老去,也从不减他风姿,可是师娘去了之后,仿佛带去了他全部的生命力。有时我看他,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躯壳,里面早已干涸。
原来,失去挚爱,是真的能让一个人丧失灵魂的。
老头看着我,缓慢的,又温柔的笑了,他说:“遥儿,我要去陪你师娘了。”
我抓住他的手,他曾经那一双在药庐中翻云覆雨的手,曾经生死人、肉白骨的手,现在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沧桑。
他说:“这几年,我过的很辛苦。”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摇摇头:“可是,我的遥儿还是那么傻,那么蠢,我却又不敢去陪你师娘,怕她怨我没把你照顾好。”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像一个胖乎乎的肉团子。周围一群山猫在一旁围着你,你就死命的哭,哭的整个维摩山都能听到你的哭声。”
“素素那时身子不好,不能生育,我便决定,把你当作我们的孩子一样抚养。”
“一转眼就这么大了。现在又漂亮,又骄傲。”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老头,你可是第一次夸我漂亮。”
一种强大的悲伤笼罩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最后一个会疼爱我的人,他将要走了。
老头说:“别去追究我的死因了,我很高兴,这一生曾经拥有你师娘那样的妻子和你这样的孩子。”
我说:“老头,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我们总有办法的。”
老头转过头,盯着窗前的一株风荷,念了一首诗:“露凝夏荷枝,月行风相思。人似蜉蝣苦,情却并蒂开。”
那是师娘生前同老头一起赏荷时候的诗句。
他念完这首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睡去了。
我知道,他这是真的走了。
忽然感到一阵乏力,身上的力气被抽空一样的不知所措。
天地好像都没有了颜色,我只听见身后叶岚药碗掉在地上碎裂的声响,心道:那可是官窑烧的瓷器,叶岚你仔细老头跳起来打你。
我多想老头此刻能真的跳起来打他。
我多想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也不过就是想想了。
冬天,也是快到了。
老头离世的事情我们当夜就飞鸽传信告诉了冯桑梓,又将老头的尸骨火化了。火化那日天气甚好,老头的尸体也不知怎的,在熊熊火焰之中竟一直不化,最后只有将那具烧焦了的尸体与与师娘葬在一起。
那风荷池边上的孤坟,如今倒有了与它相伴的所在。
我看着那一池枯败的古莲,它们来年还会开花,还会亭亭净植的在这荷塘之上盛放,而我的师父,却再不会在池塘边观看它们了。
老头走的这几日我心情一直不好,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下山调查的事也给耽搁了,冯桑梓那里曾问过我是否需要在江湖上给师父发一封讣告,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师父之死,有心人自然会知道,不必搞得天下皆知。
叶岚一直与我一同料理药庐之事,老头走了,药庐中人自然是按着各自意愿自来自去,只是这如今世道也不太平,大多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如此也按下不表。
天气一日日转凉,也不哪一日晚,空气冷的能把呼出来的气儿结成冰块,叶岚说,大约是要下雪了,再过些时日,便要过年了。
我想了想,的确是要除夕了。